杭州人爱茶,嗜茶。茶的采摘,炒制,冲泡,传唱在杭州人的歌谣里;茶的清香,甘醇,鲜爽,回味在杭州人的舌尖上。杭州人的清晨,需要一杯茶来唤醒;杭州人的午后,需要一杯茶来提神。龙井茶是日常伙伴,是灵魂侍者。
端午,偕家人去大清谷问茶。大清谷是龙坞景区的一部分,自古以茶山、茶园、茶人闻名。宋人《西溪百咏》序言云:“此地山田石涧,径竹岩松,窈然森秀,远望一片青,故名大青。”几百年来,“青”字讹传成了“清”,将错就错,成就了山谷清幽芳华之名。车往深处驶去,一路的茶山犹如绿锦翠绸。由远及近的淙淙清泉抓目挠耳,循声望去,泉流柔柔软软的,好似魏晋名士清谈时挥动的麈尾。
几位老人提着大桶,在接灌石罅间涌出的山泉水。那水真是清,真是纯,十步之外望去还当是一块滚动的玉。其中一位身穿红衣的中年女子,接了一桶又一桶。我问她接水的用处。与我所猜不差,泉水正是用于泡茶。“端午节呢,接水有讲究,要正午十二点接才阳气最盛,适合饮用。”她兴致盎然地道来,倒是个懂生活的讲究之人。端午时节,自古以来被认为毒虫尽出、疫疠高发,而正午的山泉水纯阳清澈,适合驱阴化翳,洗涤身心。煮茶泡茶,对水质的要求尤为讲究。茶圣陆羽所著《茶经》中有言:“山水上,江水中,井水下”,将泡茶之水分了等级,而“山中水”则是上等。好水有五味,清、活、轻、甘、冽,惟有五味皆备,方可算得上是好水。大清谷山泉从四周高峰顺势而下,经岩石沙砾淘洗,清澈而富含矿物质,是极适宜冲泡茶叶的。
我也想接一些泉水,窘迫的是,没有带瓶子。“我这还有一个空的矿泉水瓶,你拿着吧!”那位大姐爽快地递给了我一只空瓶。我接了,也在泉眼边上候着。这里的村民大多是开农家乐和茶庄的,她也不例外。照她的说法,主随客愿,客人讲究,主人也就讲究。客人爱喝山泉水,茶庄主人便多取些山泉水入茶。
她邀我去她经营的农家乐坐坐。我欣然应允。农家乐隐在一片苍山绿海中,竹林丛丛,溪流潺潺。屋舍内外弥散着茶的清香。她的笑容似也带着茶香。如果可以把茶香装竹篓,那么我是可以满载而归的。这是一家专为附近养老院做定制餐生意的农家乐,散客本不常见。她为我和岳母泡了一杯龙井新茶。岳母慢呷细品,连称“好茶,好茶!”
“城里的老人要去养老院,一个月就得花上万元。现在的年轻人懒得照顾,却舍得花钱。”她开始介绍起合作方,又说起自家的近况。三年疫情下来,净是亏损。一年八十万元的租金,犹如千斤巨石,压得她家快喘不过气来了。
我注意到,墙壁上挂着许多老人的中式婚礼照。他们的幸福洋溢在笑靥上,岁月也抹不去。老太太们身穿龙凤褂裙,脸上的条条皱纹舒展而柔和。老爷子们无不谈笑欢言,柔情似水的目光如花落降在相伴半个世纪的那张脸庞上。他们举杯,互相敬酒,祝福彼此白头偕老。
“中午菜倒是不多了,给养老院订了去十几桌,您可以随便看看……”她示意我去点菜。菜确乎所剩不多,我便随意点了几个杭帮菜。这时,一辆大巴车停在院口,送来了几十个养老院的老人——很显然,是来吃午饭的。他们鱼贯而入,大厅里一时银发如雪浪涌动。女主人见来了老主顾,便笑吟吟迎了上去,招呼服务员端茶送水——自然,也是用好泉泡的好茶。真香,满屋子的茶香。
我面对的是一盏茶,汤清茶碧,瓷白陶红。茶叶在杯水中均匀地翕动,犹如静海中的浮木。岳母品着茶,感慨良多,开启了话匣子。
她是采茶行家,多年前就曾在龙坞一带采茶。为了采摘“明前茶”,她们采茶女工六人睡一间大通铺,每日鸡鸣三更就要起床,背上背篓,戴上斗笠,深一脚浅一脚向茶山深处进发。天光微明,露重晨凉。左手拨开枝蔓,右手采茶。采茶年久日深,她已然悟道。采茶树边缘,找两叶夹一芽的,或是一叶一芽的“旗枪”最好,两指一捻,向后送抛,青叶便呈现完美弧形入篓。别看动作简单,却要持续十来个小时,到了日落方可停歇。中午饥渴,便扒拉几口自带的米饭,喝碗凉水。一天下来,汗出如雨,浑身湿透。腰酸背痛更是常事,指头遍布粗砺树枝划下的伤痕。工钱是按日结算的,一天一百二十元。连续干上个把月,也不过三四千元。采完茶,雇主照例要检查质量,质量差的会被扣工钱,在工友间也会丢了脸面。采茶女之间在速度上有所竞争。手脚麻利的,一天可采五六斤;动作迟缓的,只能采上三四斤。谁知这一杯清新风雅的绿茶背后,滴洒过多少汗水,炒进了多少心酸。
雇岳母采茶那个东家是丧了妻的,又欠着大把外债,一个人孤苦伶仃。她见东家可怜,便主动为他做早饭晚饭。天不亮她就起来爨火,还得计算着米粮蔬菜,将中午茶园吃的量也备足了,把东家的饭菜单独装一个饭盒里。东家和她们采茶工五六人一起上山采茶。茶园雾湿露重,蚂蝗在暗处伺机而动,冷不丁叮咬了岳母小腿。伤口极疼极痒、血流如注,可她却当作无事发生,忍痛受痒,继续心无旁骛地采茶,直到傍晚东家发现她肿起的伤口,好心为她加了一天的工钱。
“蚂蝗叮咬过的地方,要痒一个多礼拜。以前我们农村人说要用土方烟熏火烤,才能治好。”岳母说。
这盏茶,这颇具仪式感的茶,不会告诉你这些震撼的故事,呈现给你的只是岁月静好。
“你们要想泡茶呀,这点水可不够。”女主人体贴的话语,让我回过神来。“要不我们家大桶给你一个,等下你们再去接点泉水?”见我不好意思,她又好意说道:“那我去找找有没有大瓶子……”我忙说不用,她却真去找了。
此时,主厅的老人们已吃得觥筹交错了。岳母说:“用那些客人吃剩下的饮料瓶就好了呀。”女主人笑道:“是呀,我怎么没想到呢!”她便从餐桌上寻了一只空瓶,发现缺了瓶盖,于是俯身找起了盖子。
“不用啦,我们这点水够啦!”我连连摆手。
“要的要的,好水泡的龙井茶,味道才纯真!”
她的盛情越是难却,我越是感到难承其重。她的好心就如那茶汤茶色,温润而明亮。泉水泡龙井,固为绝配,可听完岳母的故事,我顿悟刻意追求好水质和仪式感,难说合乎茶道。茶生大山,一朝入了茶盏,中间不知遍历多少波折。一边是穷极精致的饮茶仪式,一边是风霜,是虫虱,是血汗,是苦辛的茶园劳作。口腹之欲真的重要么?茶农的情怀才更值得品咂,更值得回味。这才是茶汤的甘醇之源。庾信说,饮水要思源。悯农惜茶、品茶感恩,才是茶道的高境界。
“菜快冷了,你们先吃菜,先吃菜!”好客的女主人指指满桌的农家菜。神思漫想之余,我竟忘了色香味俱全的土菜已摆上了桌。
老人们吃喝得心满意足,鱼贯而出,说说笑笑地登上大巴返程。他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渐行渐远,白朴的诗句“江南地迥无尘,老夫一片闲云”,恰似为他们而吟。他们的好福气,想必也有一份来自于这闲适的茶园农家。
我手里的茶尚温热。茶,水墨画般的乡村,需慢品才知情味。我呷了一口茶,茶味似已不同于过往,想来是岳母的采茶故事,成就了不同寻常的甘醇。和水无关。和仪式感无关。就像聚散离合的白首老友,阅尽桃李春风,归于桑榆残照,谁能说不是人间乐事?
陆羽云:“茶之为用,味至寒,为饮,最宜精行俭德之人。”最极致的精致,是回归朴素的精致。
作者介绍:
俞天立,金融学硕士毕业。曾获得过浙江省首届鲁迅杂文奖银奖、“我的西湖记忆”全球征文一等奖,浙江省第九届“新荷计划”入库人才。现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浙江省杂文学会会员、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。已出版散文集《茶当酒品》《素手调艺》。